◇談雅麗

三百多年前的春天，明代地理學家、旅行家徐霞客踏進永州，在此游歷六十三天，足跡踏遍零陵、冷水灘、江永、藍山等地。他對永州山水情有獨鐘，尤其傾慕“永州三溪”，所作《楚游日記》中關(guān)于永州的筆墨就多達兩萬多字。

“永州三溪”是指浯溪、愚溪和濂溪。浯溪是元結(jié)在祁陽的鄉(xiāng)間別墅，他寫下的《大唐中興頌》述安史之亂，后由顏真卿書刻于摩崖之上，元文、顏字、奇石，世稱“摩崖三絕”；愚溪是柳宗元謫貶零陵的地方，他在瀟水之畔創(chuàng)作《永州八記》等多篇散文，奠定了他作為唐宋八大家的基石；濂溪是周敦頤的故鄉(xiāng)，他創(chuàng)立了理學學派，因曾家在道縣濂溪，世稱“濂溪先生”，所創(chuàng)學派為“濂溪學派”。

當年，徐霞客進入祁陽境內(nèi)時忽患疾痛。船入瀟水，客船靠停零陵小西門渡口，他強撐病體上岸去尋找愚溪。依他考證，愚溪以前稱為“冉溪”或“染溪”，是柳宗元將之改為“愚溪”。在零陵，徐霞客抱病游玩了柳子祠、鈷鉧潭、西山，然后在永州城北的蘋島“八舟入湘口”“去瀟而專向湘”。這位明代旅行家對柳宗元如此崇拜備至，甚至抱病考察愚溪的真正所在地，可見柳宗元對后世的影響深遠，而成就柳子的莫不與其永州十年所經(jīng)歷的貶謫生活和瀟水并入湘水前的最后一條支流——愚溪密切相關(guān)。

元至五年，柳宗元在《愚溪詩序》說：“予以愚觸罪，謫瀟水上。愛是溪，入二三里，得其尤絕者家焉?！边@一年，柳宗元離開永興寺后搬遷到愚溪附近居住。他在愚溪的定居地有兩處，一處為愚溪之上愚丘東北六十步愚泉旁“買而居之”，成為“八愚”所在?！坝尴?，買小丘，為愚丘。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，得泉焉，又買居之，為愚泉?！绷硪惶幨橇釉谠臀迥甓杜c楊誨之書》中所說“方筑愚溪東南為室”。柳子遷居到愚溪之后，才暫且放下胸中塊壘，真正移情于永州的自然山水。

我們到達永州時天已漸晚，零陵古城夜燈輝煌，人群熙攘，喧囂熱鬧。說是古城其實只是依古街、古道修葺成的一座新城。一盞盞紅燈籠亮起來了，墻街古道都籠罩在浪漫柔和的燈火映照之中。友人圍席而坐，品嘗永州美味特色菜——血鴨，作為永州的代表菜系，這道血鴨做得口感鮮嫩，加上小米辣和野山椒后，香辣味濃，特別下飯。喝了數(shù)杯當?shù)卮己竦拿拙坪?，賓客盡歡，酒至微醺，相約去零陵古城漫步。走過一座樸拙的青石拱橋。聽見橋下有小溪淙淙作響，腳下就是愚溪，是柳宗元命名的小溪，這條溪曾與柳宗元朝夕相伴，多次見之于他的文章之中，也是瀟水注入湘水前的最后一條支流。

石橋?qū)γ婢褪橇咏趾土訌R，永州人親切地稱呼柳宗元為柳子，為了紀念他，于北宋仁宗至和三年（1056）建柳子廟，這是全國唯一一座為紀念柳宗元而修建的廟宇。柳子街是條千年古道，這里曾是湘桂古道上的主要通道。湘桂古道很早就有了，經(jīng)秦始皇開通靈渠，連通湘江和漓江，把廣西和湘南連接起來，但是后來水道年久失修，就重新開辟了陸路連通湘南和廣西。千年以來，這條古老的陸運商道自湘南經(jīng)全州、興安、靈川而來，因湘、漓兩江上游的水運不暢而繁盛了五百多年，被譽為南方的絲綢之路。在隱約的燈光中，古道的青石板已經(jīng)被時光磨得光亮，凹凸不平，讓遙遠的商賈故事順著月光流向我們。

在柳子街八十八號，有棟古舊的木樓叫“云溪上”，毗鄰柳子廟，且似乎只有一墻之隔，木門緊閉，門對愚溪，客棧老板留了電話在門上，電話接通后一對年輕的夫婦匆匆騎著摩托車來開鎖，今晚整棟民宿就只有我們幾個“當代徐霞客”住下。青白的燈光下，說不定夜晚會有柳子敲門入內(nèi)，與我們談?wù)撚尴?，談古論道。書舍茶室設(shè)計典雅，室內(nèi)置千年古木，我們焚香聽琴，女主人泡下一款“碎銀子”茶，他們都相當熟悉柳子。于是，我們相對而坐，清談的都是與柳子有關(guān)的逸事。大門微敞，月光入戶，千年青石板路在古城的夜色中越發(fā)晶瑩透亮，訴說千百年來關(guān)于愚溪和柳子的傳說。

夜聽愚溪淙淙流響，柳子坎坷一生的命運，讓人無比感懷。一夜無夢，我起得很早，沿千年古道去尋找小石潭和鈷鉧潭。古道兩邊緊挨建有雕花木樓，陳舊黯淡，色澤昏黃，想必經(jīng)歷了一些久遠的時光。青石板路在朝霞的照耀下泛著淡青的光芒，兩邊街鋪都沒有開門，只有幾個早起的游客站在古道邊，靜靜仰望著灰藍的天空。

沿溪行，溪聲潺潺，幾百米遠有個分岔路口，路牌上寫著小石潭遺址路標，從路口進入一條雜樹野草掩蔽的小道，溪岸高懸，溪水清澈見底，如珠玉跳躍，河底布滿參差錯落的大石，幾棟民居掩隱在雜樹之中。難怪柳子在《愚溪詩序》中用愚溪自比，溪水雖然對世人沒有什么用處，可它卻映照萬物，清秀明澈，發(fā)出金石般的聲響。柳子在，用淡泊恬然的千古文章映照他的人生境界。

愚溪水清、石多、樹密、藤柔，宛如一幅清新質(zhì)樸的畫卷。山水明澈鮮潤，綠樹掩映溪水，小石潭和鈷母潭西小丘只有石碑遺址，沒有潭影舊跡。時光雖改變了溪泉的流向和位置，但柳子詩文千古流傳于世。韓愈說柳宗元在永州“居閑，益自刻苦，務(wù)記覽，為詞章，泛濫停蓄，為深博無涯涘。而自肆于山林間。”柳子以永州山水發(fā)憤抒情，將愚溪一脈的永州浮出在中國文學版圖上。愚溪邊的柳子廟廟殿空蕩，廟樓翼角高聳，碑林森然肅立。讓我回想起柳子風波不定的一生，被貶十年，謫居生涯孤寂蒼涼，老母病亡，幼女夭折，而自己熬到柳州之后又中年早逝……

過溪口愚溪橋，此時云煙迷離，人聲漸起，使我回望元和十年的春日，柳宗元奉詔回京，行至橋邊，面對與他休戚與共的永州山水、八愚亭臺、野老親朋，他潸然淚下，悲不自禁，伏在緩緩移動的舷頭默默低吟：

“岸傍古堠應(yīng)無數(shù)，次第行看別路遙”。而我在此懷思，唯見愚溪清秀瑩澈，載千古文章環(huán)佩叮當，一去瀟湘而永不復返。